刘荒田:聆听咖啡(外一篇)
刘荒田:广东省台山人,属老三届,在国内曾当知青,民办教师,公务员。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。在旧金山一边打工,一边笔耕。2011年退休以后,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。
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。2009年以《刘荒田美国笔记》一书获首届“中山杯”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“最佳作品奖”。2013年,获北美《世界华人周刊》、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“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”,2015年获“新移民文学笔会”“创作成就奖”。
2011年,以散文《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》获新疆“爱情亲情散文大赛”第一名。获《山东文学》杂志2015年度“优秀作品奖(散文第一名)。
2018年《中国出版传媒商报》发布统计报告,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(《读者》、《青年文摘》、《特别关注》)“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”。
凌晨,不到五点就起来了。早起的鸟儿有虫吃,早起的虫儿被鸟吃。今天有点特殊,和老妻来到女儿家,睡的是客厅。另一半的作息时间与我相反,晚睡迟起。倘若在家,我离开卧室,把房门关上,当鸟当虫均有充足的自由。在这里,务必蹑手蹑脚。
坐在餐桌旁,视线从电脑屏幕离开。落地窗外,夜色如上好的墨汁。带点自嘲地想起48年前的知情岁月,凌晨点上小号煤油灯读《离骚》,一些诗句让我触动心事,一跃而起,站在窗前。第一批晨曦从云层透出,绕过碉楼苯重的黑影投入,我长吟:“美要眇令兮宜修,沛吾乘兮桂舟。令沅湘兮无波,使江水兮安流。”模仿祖父,以未失“唐音八声”的乡音背诵,胸次中平旦之气郁然。说话间,曙色有点害羞地落在眉宇间。耳畔,竹林的风声,鸟叫,井沿铁皮水桶的哐啷……
忽然,离餐桌七八公尺的开放式厨房,台面传来轧轧的声音。扭头看,电冰箱、电磁炉和热水器的指示灯之外,多了一点晶蓝色,对了,是咖啡机。昨晚临睡前,女婿问我早上喝不喝咖啡,我说最好不过。他就在咖啡器里放上用过滤纸盛着的哥伦比亚咖啡,设置了时间。
咖啡机开始启动。松鼠还没开始在门外椴树林顶端的电线上表演走钢丝。万籁俱寂之际的机械声,别说无法将之类比为黄莺儿的婉转,百灵鸟的伶俐;就连麻雀的吱喳,乃至乌鸦沙哑的嘎嘎,它都不像。勉强地,近于火车进站时刹车的怪声。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,谁叫它制作的是咖啡而不是充满暴力和灾害的新闻呢!咖啡机发出呼噜声,这是“活干完了”的宣告。
馋死人的味道弥漫开来。咖啡带焦味的醇厚的香,所暗示的,是旧金山这一类都会生机勃勃的早晨。城里,号称西海岸金融中心的蒙哥马利大道一带,咖啡香席卷而来,星巴克和皮特等专卖店里里外外尽是买咖啡的长队。街上衣着光鲜的白领,例必人手一杯。哦,大清早一杯滚热、浓郁的咖啡!我旋即从退休老人变回步履匆忙而野心勃勃的上班族。
黑暗里,我向咖啡机走去,轻轻从橱柜里拿出一只瓷杯,轻轻打开电冰箱,拿起牛奶罐,往杯子倒进少许牛奶,拿起咖啡壶。今天,第一杯咖啡在手。
描摹“第一杯”的美妙,和形容咖啡机声的笨拙全然相反,轻易找到一系列排比句:鲁莽而羞怯的第一次接吻,出山清溪漂浮的第一片花瓣,儿时除夕拂晓把我从床上震醒的第一声爆竹;第一眼俯视刚刚出生的孙儿,第一次打开墨香犹浓的处女诗集,第一脚踩在铺满红叶的湖滨小径。与眼前黑色液体与雪白牛奶的交融同步的,是东方天际, 曙光不客气地钻入黏稠的夜色。
每天,只有“第一杯”,宛若精准地滴进荷蕊的露珠,使惺忪的花一激灵醒转,尽情舒展花瓣。接下来,第二杯,乃至第五杯,刺激性递减,成了例行公事。
至为美妙的是:“第一次”的生命体验,多数是一次性的。只有“第一杯”咖啡,每一天都给我“鲜活得像从来没有过”的激动。而每天对这“第一次”的期待,成了例行的私密庆典。
我拿起咖啡杯,走向户外。晨曦已把人间布置好了,宁静里充满行动的张力。老天爷把咖啡般的夜色喝下去以后,才变得活力十足的。看,在喝足咖啡的大人们的护送下,我的两个小孙女,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。
农历腊月二十八。清晨,从旧金山的居处,拨帘远望,太平洋的波幅大且慢,似伸懒腰。阳光正好,而此前一连多天雨急风狂,遍地绿不肥红更瘦。读希腊诗人康斯坦丁•卡瓦菲斯的诗《伊萨卡岛》。遥想此时故国的所有道路,一个号称全球最壮观的迁徙正在进行——与河流逆向的流动,不是支流汇聚于主流,而是从高速公路、大路、街道分流,入村道、田埂,深山的羊肠小道。
“当你出发去伊萨卡,祝你旅途漫长,”这是诗的头两句。对日夜兼程,务必在除夕的灯光亮起之前进家门的人来说,这祝愿适得其反。然而,放大看,且把“伊萨卡”设置为旅途的终点——我们约定俗成地定位为“故乡”,而我们的人生就是“旅程”,那么,谁都希望把它拉长。路长,又有好脚力走到最后,就是圆满。“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,/到那里去,是你的命中注定。/但是,请不要匆匆地到达,/最好要走很多年……”
我的老泪滴在诗行上,是啊!天涯游子就这般走在路上。记起了49年前,在乡村当倒八辈子霉的知青,一天,我去到宝兴墟。它离村五六公里,只有十来间低矮破败的店铺。正下着教人愁肠百转的秋雨,我撩起一块乌黑的布帘子,弯腰走进一个理发店。乡人称为“剪毛佬”的匠人,四五十岁,已呈老态,独自在内。他问也没问,点头示意,要我坐在四方凳上。给我的颈部缠一块至少10年没洗的白布,开剪。彼此无言,只听见剪子的刷刷。乌黑的发是下在里头的雨。
他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:“后生仔,你不该待在这里,走!”我的胸间涌上暖流,为了陌生人居然说出我最要倾吐的话。“走?去哪里?”我的头摇摇,更大的黑雨落下。“笨,去哪里不行?反正不在这里,越远越好,走就是!”他的剪子有力地驰骋在少年头上。我向身前的布片上滴下的泪比檐霤大。最后,我付出五分钱或者八分钱,走进雨里,骑上单车,在公路狂奔。这一场景,我常常想起。因为,平生第一次,愤世的师傅向我传达了“神谕”。
然后,远行,数十寒暑抛在万里以外。旅途坎坷而奇妙,不管路况如何,我都要尽量将之延长,为了配合这愚不可及的念想,冬天的雪不要太阳一出就融尽,蓓蕾不急于爆开,种子不急于发芽。孙儿女不要长大太快,快意之文宁可失手于拖沓也不煞尾,典籍里的疑难愈多愈是欣喜。驾车,只要外人不为“抵达”设限,一律刻意拖延,沿途忙于观光和摄影。
走吧!越远越好,旅途越多惊险越好,只要不赔掉小命。一直走到必须回去的那一天。回到你的“伊萨卡”:“这样,当你登上那个岛屿,/你已经老去,/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,/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。”
伊萨卡是开端,也是抵达。“如果你发现她清贫,/我就并没有骗你。/那时,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,/你一定会明白,/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。”我心头,关乎“终极”的几个关键词——终点,故乡,今生,来世,和“伊萨卡”交叠。其实,它们的意义是一样的。
接着,听奥莉维亚•纽顿的《乡村路带我回家》。美国乡村音乐的欢快节奏,骨子里含着忧伤:“西维吉尼亚,美若天堂,/兰岭山连绵起伏,仙钠度河蜿蜒流淌/……乡村路带我回家,把我带回生长的地方,/西维吉尼亚,山峦妈妈,/故乡的路,快带我回家。”
我对自己说:不回家是不对的,也是不可能的;不走尽可能远的路,不看尽可能多的风景,且留下尽可能详细而完全的记录,然后回家,也辜负了家乡。于我,还亏欠那位雨天偶遇的理发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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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誉顾问:杨 炼
总 编:木子(枫叶丹)
作家诗人:《作家诗人名录》第八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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